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打從小時候起,父親便經常告訴我有關金閣的種種。

五月的黃昏,我放學回來,從叔父家的二樓書房遠眺對面的小山,蒼翠的山腰沐浴在夕陽餘暉裡,恰似荒野中豎立著的一座金色屏風,觀此美景,更引起我對金閣的種種幻想。

雖然,風景圖片中或教科書上也能常常瀏覽到金閣的真貌,但總絕不如父親口中的金閣來得動人。儘管父親從未說過現實的金閣是如何地金碧輝煌,但是,依據父親的敘述,金閣的美是這世上絕無僅有的;而且從「金閣」字面上的意思和音韻上的美妙而浮現在我心中的金閣,是無可名狀的。

當我看到遠處田間,在陽光下映照出熠熠金光時,我便想向那是看不見的金閣的投影。雖然明知京都府與福井縣的界山吉坂山處於正東方,太陽就從那裡升起,而現實的京都則是在反方向,但每當太陽自山巔升起,我從山間的朝陽中,總能望見金閣聳立於明媚藍空中的景象。(p.1-2)

像黑夜中的皎月一般,金閣被視為黑暗時代唯一的光明象徵。不過那黑暗卻是我夢中足以襯托金閣的必要背景。黑暗中,那美麗精緻的木柱構造,散發出微光,靜靜地屹立著。且不論人們對它的評價如何,美麗的金閣必須默默地呈現出細緻的構造,靜默地忍受周圍的黑暗。

忍受長久歲月風吹雨打的金銅鳳凰,在我的想像裡是神秘的金鳥兒,既不司晨,也不振翅高飛,而且似乎早已忘卻了自己是一隻鳥兒。但若真以為牠不會飛那就錯了,因為其他的鳥而是在「空間」飛翔,而這隻金鳳凰卻展開輝耀的雙翼,永遠飛行於「時間」之中,時間的風拍擊在牠的羽翼上,逐漸向後方流逝。牠只需以不動之姿圓睜雙目,高舉雙翼、怒展尾羽
、威嚴的金色雙足確實地張開,便足夠了。

如此一想,我甚至感覺金閣本身就是一艘渡過時間之海而來的美麗之船。美術書籍中提及的「牆壁小而通風的建築物」,著實容易讓人聯想到船的構造,而緊鄰這座複雜的三層屋形船的苑池,正象徵著海,金閣不知要渡過多少黑夜,方能抵達海之彼岸。白天,這不可思議的船,神態自若地拋下錨,任憑眾人品評;當夜晚來臨時,它便乘著周遭的黑暗,揚起似帆一般的屋頂迎風起碇破浪而去。

若說在我的人生中最初碰到的難題是有關「美的問題」,可是一點也不為過。我的父親是鄉下質樸的僧侶,不擅言辭,僅就他貧乏的語彙告訴我:「這是間再也沒有什麼可與金閣之美相比了。」就這樣,在我未知的世界裡確實存在著美,這想法令我感到焦躁和不安,倘若美確已存在於金閣,那麼;我的存在便和美隔離得太遠了。

金閣對我而言,絕非僅是存在於腦海中的觀念,儘管山巒阻隔,若想一探其真貌,仍可前往實地觀望。同樣地,美也是可以用手觸摸,可映現於瞳孔中的東西,儘管滄海桑田,人事變遷,我確信金閣永遠屹立不變。

有時,我甚至感覺金閣近得就像是我手中賞玩的精巧工藝品,有時又像聳立於無垠天際的巨怪伽藍。少年時代的我,從不認為「美」就是半大不小適中的東西,縱使看到一朵沾滿露珠,朦朧發出微光的小花,也常令我感覺有如金閣般美麗;看見山頂湧起的朵朵雲層,其中夾雜隆隆雷聲,而山際閃耀著金光,這種悲愴之美,也曾令我想起金閣;甚至看見美人的臉,也會打從心中讚歎其美如金閣。(p.17-19)



終於,我日夜思念的金閣,浮現在眼前了。

我站在鏡湖池的外側,虔誠地看著我的金閣。夕陽的光輝從對面山上穿過池面灑向正殿,映出一片金碧輝煌,使得左邊半現的漱清亭更顯幽渺。三兩水草漂浮在池面上,映著一幅晶瑩細緻的金閣倒影,看起來比真實的金閣更完整。水波粼粼,金閣的屋簷也隨之蕩漾,夕陽映照下,更顯得鮮明耀眼,如同一幅強調「遠近法」的繪畫,金閣的氣勢給人一種望而卻步的感覺。

「怎麼樣?是不是美得無與倫比?第一層叫『法水院』,第二層是『潮音洞』,第三層『究竟頂』。」

父親把瘦骨嶙峋的手掌搭在我的肩頭上說道。

我變換各種角度,從正面或側面去眺望欣賞,卻沒有產生任何感動,怎麼看它都不過是一幢古老漆黑的三層建築物罷了。而屋頂的那隻鳳凰也不曾給我任何美感,我覺得它倒像是一隻歇腳在那兒的烏鴉。它究竟美在哪裡呢?它甚至給人一種不安定、不協調的感受。我不禁懷疑。這就是「美」嗎?

若我是個謙虛、懂得自省的少年,在失望之際,應該先為自己的鑑賞力薄弱而歎息。然而,我心中原來所塑造出來的一份至美,竟被現實的金閣所摧毀,那份失落感使我痛苦不堪而喪失了反省能力。

或許,金閣把它的美隱藏起來,而幻化在其他的東西之中了?為了保護自己的美麗而製造一層煙幕蒙蔽他人,這是大自然中常有的事情。金閣會是如此嗎?那麼,我非得更接近金閣不可,我要把它從裏到外一一翻尋,將這醜惡的外衣一層一層地剝去,找出深藏其中的美感。我不得不如此,因為我只相信我親眼看見的一切。

父親領著我虔誠恭敬地走上法水院側廊,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裝在玻璃櫥窗裏的金閣的精緻模型。這個模型到比真實的金閣更合我意,更接近我夢想中的金閣。看見這大金閣裝著的小金閣的景象,使我聯想到大宇宙也是如此保護著小宇宙。更想像著有一個比這個模型更小的多的完整金閣,及一個無限大,足可包容世界的金閣。

我沒有一直駐足在模型前,接著父親就領我到著名的國寶——義滿神像前,這尊木像以將軍剃度後的法號為名,全名為「鹿苑院殿道義之像」。

我不覺得它有什麼美感,在我眼中看來,那不過是一尊焦黑古怪的偶像罷了。我們隨即爬上二樓潮音洞,欣賞天花板上據說是狩野正信所繪的「天女奏樂圖」,又登上了三樓究竟頂憑弔依稀存在的昔日金箔覆壁的痕跡,然而,沒有一處能引起我美的意識。

我倚靠在欄杆前,茫然地俯視地面。夕照下的池面猶如一面生鏽的古銅鏡,倒映著金閣的影像。水草浮萍之下映著黃昏的天空,它和我們頭頂上的天空絕不相同,它是寂寥的,充滿淒涼的色彩,它躲在水池的深處,無聲地吞飲整個世界,而金閣恰似一艘沈沒在水中巨大而黑鏽的金船。(P.19-24)

面對金閣時,我雖然沮喪失望,但回到安岡後,它的美又在我心中復活,而且與日俱增,終於超越了以前想像中的美,可是,我卻說不出它美在哪裡。或許,它原來就是夢想中的東西,經過現實的修正之後,反而增加它的內涵,使夢想更能發揮吧!

我不再從觸目的景象中尋找金閣的幻影了,金閣的影像已深植我的心中,變得真實無比。那一根根樑柱、一扇扇窗牖、一片片屋瓦,還有屋頂上的金鳳凰,都似伸手可及班歷歷在目。它細緻的內部與複雜的全貌彼此照應,只要取出其中一部份,就整個金閣就會自然浮現出來。正如我們想起某一支曲子的其中一小節,整個樂章就會自然流露出來一般。

「您說的對,金閣確是舉世無雙的。」我在給父親的信上這麼寫著。(P.26-27)

戰亂、不安、堆積如山的屍體、成河的鮮血,把金閣滋補得更豔麗了。金閣本身就是建築於不安的基礎上,它以一位將軍為中心,由一群野心之士策劃建築而成。美術史家只能看出它的建築風格,是揉合了宮殿與佛寺的特色而成,卻看不出這三層樓的零散設計,正是以「不安」為設計的本源。如果,它是以某種安定的樣式設計而成,必然無法承受如此動盪的世界,早就崩潰了。

心中雖然這麼想,但仍幾度擱下手中的掃帚,抬頭仰望金閣,對金閣的存在仍感到不可思議。今後漫長的歲月中,金閣將隨時呈現在我的眼中,這是多麼令人難以置信的事!而上次與父親來訪金閣並夜宿於此時,心中並沒有這種興奮、奇異的感覺。

在舞鶴的時候,我心目中的金閣是無所不在的,但在這兒住下之後,金閣卻似乎只限於我在觀看時才顯現出來,夜裏我在大殿睡覺時,它彷彿就消失無蹤了。為此,我每天總要跑出去眺望金閣好幾次,以致於被同伴取笑。可是,不管我一天眺望幾次,仍然無法安心且不免懷疑,總覺得在眺望完後,返回大殿時,若猛一回頭在看金閣一眼,金閣就會像Eurydice一般消失無蹤了。(P.34)

以前,因我認為金閣是永恆的代表,故而它在我心中是高不可攀的;如今我想到它也將面臨被炸彈夷為平地的厄運,因此,它的命運便與我們逐漸相近了。說不定,它還會在我們之前先被毀滅。如此一來,金閣就擁有和我們一樣的「生」;它將不再是永恆的,而會和我們同生共滅。

這座美麗的建築果將化為灰燼,那麼,真實的金閣與我幻想中的金閣便將完全吻合了。如同透過繪絹描摩出來的圖畫一般,每一細節都兩兩相符,屋頂對屋頂,突出於池中的漱清亭對著漱清亭,潮音洞的勾欄對著勾欄,究竟頂的華窗對著華窗。金閣不再是一幢無動靜的建築物,而成為現象界變幻無常的象徵。如此一來,真實的金閣就和我想像中的金閣一樣美好了。

也許就在明天,一場大火從天而降,那纖細的支柱。那線條幽雅的屋頂,都將在剎那間化為灰燼,而我再也無法看見它。但是,眼前的它,款擺著那雅致的姿影,沐浴在火般的夏陽裏,依然神色自若。

山頂上莊嚴的夏雲高聳,一如父親大殮誦經時,浮現在我眼角的雲彩一樣,以鬱積的光輝俯視這座纖細的建築物。在這夏末的驕陽照耀之下的金閣,內部陰森昏暗,彷彿籠罩著一團淒冷,與原來的氣質大相逕庭,只見她以神秘的輪廓摒拒著周遭光燦的世界。而高踞屋頂的那隻鳳凰,則以銳爪緊抓台座,挺立於太陽之下。

對我的凝視感到厭煩的鶴川,府身撿起腳邊的小石子,幽雅地投向鏡湖池裏的金閣的倒影上。

波紋擠著水草逐漸擴散,霎時,美麗精緻的建築物便崩塌了。

從那時候起,到戰爭結束前的一年,是我最親近
、最關心金閣的安危,同時也是最能欣賞它的美感的時期。那段期間裏,我把金閣擺到與我等高的地位,使我毫不卑怯地愛它。但我並沒有受金閣的毒素所侵蝕或污染。

與金閣共患難的想法激勵著我,也成為促成我與金閣結合的媒介,使這個與我一向疏隔並有排拒感的東西,也搭起了一座溝通的橋樑。

每當我想到毀滅我的烈火也必將毀滅金閣,我就不由自主地陶醉了。在同樣的災禍,同樣不吉之火的命運下,金閣和我所住的世界,並無相異之處。金閣雖然堅固美麗,但是也和我這脆弱而醜陋的肉體一樣,不過是容易燃燒的炭素堆積起來的。想到這裡,我覺得自己也能和那些吞下寶石潛逃的大盜一樣,把金閣納入我的肉體、組織裡,帶著它跑到一個無人的世界,生死相守。(P.43-44)

對我們這些少年而言,戰爭是個夢般虛幻而匆促的體驗,它也像「隔離病房」一般,將真實的人生阻隔於外。(P.45)

等了又等,空襲卻始終不曾降臨京都。翌年三月九日,傳來東京下町一帶被炸成一片火海的消息,可是,災禍雖然依然遙遠,京都的早春,天空依然澄澈。

我近乎絕望地等著。這早春的天空,就像透光的毛玻璃一樣,雖然看不見它的內部,但是,我相信烈火與毀滅的種子必定隱藏其中。我曾說過,我對人世的關懷是非常淡薄的,即使是父親的死、母親的困頓都無法影響我的內在生活。我一心只夢想著大災禍、大毀滅、慘絕人寰的大悲劇,所有的人與物質,不論美醜,都落在同等的地位上,有如一座大如天的壓榨機,將這一切都一視同仁地碾得粉碎。即使是澄澈的早春天空,我也幻想著它那異樣燦爛的光輝,是一把覆蓋天地的巨斧所發出的鋒芒,我期待著它以一種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猛烈落下。

至今我仍覺得不可思議。本來,我並沒有陷溺於灰色思想之中,我所關心,所致力探究的,只是「美」的問題而已。我並不認為是因戰爭而使我產生灰色思想,我想關鍵還是在人類本身;人如果只潛心於鑽研「美」這個問題,便會在不知不覺中碰觸到這世上最黑暗的思想。(P.45-46)

灼熱的砂石路上,只有我踽踽獨行的影子。金閣站在那兒,像是與我分據兩極。看了今天的金閣,我感到「我們」之間的關係又改變了。

戰敗的打擊,民族的悲哀,越發襯托出金閣的卓然不群。或者說,金閣佯裝出一副卓然不群的樣子。在昨日之前,金閣不是這樣的。它終於能免除了遭空襲燒毀的厄運,今後,更不必擔心發生那種危險。大概是因危機的解除,使金閣又恢復了「我生於斯,千秋萬世我自存於斯」的傲然氣概。

金閣內部的古銅色金箔還是老樣子。外牆則被夏日的陽光圖上一層護漆,顯得光彩奪目,像一座裝飾華貴的家具,或是一座以森林烈焰為背景的空中樓閣,它彷彿是在一剎那間脫胎換骨,剩下一個龐大而虛無的影像。奇怪的是,它所給人的美感,今天最為強烈。

它超越了我的幻想,也超脫整個現實世界,人世間的天災人禍與它絕緣,它呈現出了前所未有的堅強之美!它摒棄了一切,與世獨立而鋒芒畢露。

真的,我絕不誇大其辭,金閣的美直逼得我手足發顫,冷汗直流。第一次看見金閣,只覺得它的細部與整體架構充滿了音樂般的協調流暢,而今,我覺得它是完全的靜止、徹底的死寂,不再有任何變動。金閣像個可怖的休止符,在嘹亮的鳴響後,又回復萬籟俱寂,只是繼續存在於那裡,屹立於那裡。

「金閣與我的關係從此斷絕。」我暗自冥想。「我與金閣寺並存於世的夢想如今也破滅了。我心中的至美屹立在那兒,莊嚴神聖,令人不敢仰視。今生今世,它將永保這種姿態,千秋不渝……」

對我而言,戰敗是我最絕望的體驗。八月十五日那天,火焰般高漲的酷烈陽光,依然歷歷如在目前。大家都說,所有已建立的價值都崩潰摧折了,我的看法正好相反。在我心中,「永遠」才剛剛甦醒,並開始發揮它的威力。而將超越時空、永世屹立,並訴說著「永遠」的,便是金閣。

「永遠」彷彿從天而降,盡情撫摸著我們的臉頰、我們的手、我們的腹,再把我們埋葬其中。它是個該詛咒的壞東西。終戰那一天,在滿山的蟬聲裡,我也聽到了這可惡的「永遠」在引吭高歌,它將我塗進了金色的壁土之中。(P.63-64)

我就這麼盲目地忘我跑著,直到電車開動,才知道坐上了開往金閣的車,因而大大鬆了口氣。

由於正值觀光季節,因此,雖然不是假日也依舊遊客如織。我努力排開人潮,終於擠到金閣面前,老管理員看到我竟在此時出現,驚異地瞪大眼睛。

現在,我所面對的金閣,是在飛揚的塵埃與醜陋的人群下包圍的金閣。在嘈雜的人聲裡,金閣的美消失殆半,顯的平淡無奇。只有池中的倒影依舊清澄亮麗,猛然一看,到像「聖眾來迎圖」中諸菩薩圍擁阿彌陀的景象,飛揚的塵埃正式包圍著諸菩薩的金色雲彩。在雲霞繚繞中的金閣,模模糊糊,若隱若現,彷彿一幅褪色的圖畫。混雜與喧囂似乎也侵入纖細的木柱中,透過小小的究竟頂及聳立屋頂的鳳凰,緩緩地向天空擴散,發出奇異的音響效果。這幢建築物似乎是座落在這兒,指揮統御一切。彷彿周圍愈嘈雜,這座西控漱清殿,第二層之上頂著一個突然變細的究竟頂的金閣——這不勻稱的纖細建築物,便越能發揮化濁為清的過濾作用。它從來不排斥人的私語或叫聲,一切聲音都被吸入纖細的柱子中,不久便過濾為寂靜與澄明。金閣,他早已屹立地面不可動搖,就如水中的倒影一般。

我的心情逐漸平靜,也不再驚惶。對於我而言,美」必須使我與「人生」有所阻隔,它是保護我不受「人生」戕害的東西。

「保護我吧!如果我的人生變得如柏木那般,請保護我,我知道我必無法忍受。」

我覺得我幾乎是向上蒼祈禱。

柏木向我暗示,並在我面前所演示的人生中,生存與破滅的意義並無軒輊。那種人生既缺乏如金閣的結構美,更缺乏自然性。它只是
一種痛苦的痙攣而已。我不否認我深受它的吸引,我的人生方向也受它左右,可是,必須先在布滿荊棘的生存破片中弄得滿手鮮血淋漓,卻令我恐懼。理智與本能同受柏木輕視,他的生存向一個奇形怪狀的球體,這球體狂暴地滾動,想衝破現實的圍牆。啊!那怎能算是一種行為呢?總而言之,他所暗示的人生是想以未知的假想擊破欺騙我們的現實,再把世界清掃一次,使之不含絲毫的未知,多危險的鬧劇啊!(P.112-113)


……漸漸地我的手滑入她的裙內。

此時,金閣又出現了。

那是一幢威嚴而憂鬱的精巧建築,剝落的金箔四散,恍如遺骸上的華麗衣飾。它看來似近又遠,似可親又遙不可及,只是清晰地在我腦海浮現。

它站在我與我的夢境人生之間,起先是小小的像張縮畫,漸漸大得像個精緻的模型,變成一個無所不包,至大至巨的金閣,填塞了我整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。它又像一首流傳於世界的大樂章,隨著樂音潟至世界每一個縫隙,充實了整個宇宙。有時似乎拒我於千里外的金閣,如今已接納了我,甚至允許我在它內部占一席之地。

房東小姐變得越來越小,漸遠漸渺,終如塵埃般飛去。她既然為金閣所摒拒,當然也為我的人生所拒。我的周遭已為美所充塞,怎能再向現實人生伸手呢?站在美的立場來說,它也有權利要求我斷了這個念頭。一隻手伸向永恆,另一隻手卻伸向現實人生,是無法達到的夢想。我想如果金閣寺知悉,對於人生而言,行為的意義在於宣誓效忠於某一個瞬間,使那一個瞬間佇足停留的話,恐怕它會取消我那僅有的些微疏離;而將它自己化身為那一個瞬間來告知我,我對於人生所抱的渴望原是何等地空虛不實。金閣明白,在人生裏化身為永恆的瞬間,雖然令人迷醉,但是比起它自己所化身而成的永恆姿態,實在微不足道。美的永恆性存在,真切地阻撓著我們的人生、荼毒著我們的生存,就是在這個時刻。生命中所乍現的瞬間之美,在這種荼毒面前,顯得毫無招架之力。它在剎那間崩壞、滅亡,將生存本身暴露於褪色的滅亡之光下。

有一段不算短的時間我沈醉在為金閣所擁抱的幻象中,遺世忘我。等我清醒過來,金閣已經隱去。它原是屹立於衣笠山東北的一座建築物,在此地當然無法見到。金閣與我擁抱相依的幻影消逝,我又橫躺在龜山公園的小丘上,圍繞我的只是一些閒花野草和懶洋洋地飛翔的昆蟲,以及一個恣意躺臥的女孩而已。

她對我的突然退縮投了一個白眼。她起身扭扭腰,然後背對我坐下,再從手提包中取出了鏡子照了照。她沒有說半句話,但那份輕蔑的神態卻像秋日的芒草,把我全身的肌膚刺的遍體鱗傷。(P.126-127)

那一夜起,我與金閣的感情又發生微妙的變化。那不是憎恨,而是一種預感,一股意念在我體內逐漸萌芽,提醒我有一天將會發生與金閣無法相容的事態。其實旅遊龜山公園時,這種感情已很明顯,只是我怯於為它命名。這一夜,金閣掌握在我手中,這份喜悅使我暫忘隱憂。

收音機頻傳颱風接近的消息,天空中卻沒有令人擔心的徵象。午後雨就停了,皎潔的滿月在夜空中升起。寺裏的人到院中賞月色,紛紛預言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。

寺裏靜悄悄地,我獨自佇立在金閣中。月光照不到我站立的地方,一想起自己正處於金閣重重陰影的包圍中,不由得神思恍惚。現實的感覺徐徐將我淹沒,是我恍如置身幻覺之中。當我清醒過來時才知道,當日在龜山公園所經歷的是幻影,如今我卻真實地站在這使我遠隔人世的金閣中。

我孤獨無依,金閣也緊緊包圍了我一人。可以說我擁有了金閣,也可以說是金閣擁有了我,我們兩者之間產生了少有的均衡狀態,可說我即金閣,金閣即我。

晚間十一點半,風勢開始轉強。我拿著手電筒走上階梯,打開究竟頂的門。

我倚著究竟頂的欄杆,風從東南方吹來,夜空依然平靜。月影在鏡湖池的水藻間浮沈,周圍蟲鳴蛙聲不絕。

一陣強風吹上我的臉頰,使我本能地激起一陣戰慄。風勢一陣陣增強,彷彿想把我和金閣一起吹倒。我的心在金閣裡,也漂浮在風中,主宰我一切的金閣泰然自若地沐浴在月光之下,連帷幔都沒受到風的搖撼。然而,我的惡毒意識卻堅信,總有那麼一刻,強風將會將金閣吹倒,在它倒塌的瞬間奪去它存在的意義。(P.131-133)

從少年時代起,不為人所理解就是我唯一值得矜誇的地方,至於我為什麼沒有喜愛表現的衝動,不打算讓人瞭解,其原因在前面已經提過。我曾經試著部必多費斟酌地想明晰地表現自己,但是我懷疑,那是來自於想要瞭解自己的衝動。因為這種衝動是源自人類的本性,自然形成的與他人溝通的橋樑。金閣令人陶醉的美感,把我的某一部份弄得模糊不清,剝奪了我陶醉於其他事物中的快感。為了與金閣相抗衡,我勢必要靠自己的意志,確保住自己擁有的清澄部份。我不管別人的感想如何,對我而言,「明晰」才是我真正的自己,我必須保有明晰才能做自我的主宰。(p.135-136)

我和柏木的交情更深入以後,我才知他厭惡所有持久的美。他喜歡的是瞬間即消逝的音樂、鮮活數日便將枯萎的插花,憎恨的是文學與建築。他之所以來金閣,只是想看看月色之下的金閣景色而已。音樂的美感真是太奇妙了!吹奏者造出的短暫美感使一定的時間化為純粹的持續,絕不重複,它也像短命的蜉蝣一般,讓人感覺生命的意義完全是抽象的、創造的。同樣是美,但沒有比音樂更能切近生命的美;金閣的美則遠離生命,甚至帶些侮辱生命的味道。柏木吹完「御所軍」的那一剎那,音樂這個架空的生命便已死亡,他那醜陋的肉體與陰鬱的思想依然絲毫未受損傷,反而完整地留在那裡。

柏木對於美的探索,並不是為了求得慰藉。在他不言不語的吹奏中,我便可以清楚地察覺。他只是喜歡把氣息經由唇吹入洞簫,在短暫間成就了美感之後,讓他的八字腳及陰鬱的思想留下更鮮明的印象。美是毫無用處的,它通過肉體後並不留下任何形跡,也不能改變任何事物。柏木所喜歡的正是這些。如果我對美的觀念也是如此的話,我想我的人生一定變得毫無負擔,輕鬆無比。(P.139-140)


就是這麼奇怪,不知為什麼,我總是要經過一番掙扎,才能發現美的所在。美的原始本質注入內心之後,展現在眼前的乳房才緩緩回到它的本體。

我的美感總是遲來,比一般人遲得多,一般人都是同時看出美與官能的關係,我則不行。我看了很久,乳房才和整具肉體發生關聯,甚至超出肉體成為靜止的不朽物質與永恆存在。

當我的觀察到達這一境界時,金閣又出現了。不,應該說,乳房幻化為金閣了。

我憶起初秋颱風之夜的情形。我記得當時月色明亮,但金閣的內部,如:百葉窗內側、板門內側、金箔剝落的天花板下,仍是一片濃重的黑暗。這是理所當然的,因金閣本來就是精心構築的虛無象徵。眼前的乳房也是一樣,它表面上放出明亮的肉體光輝,其實內部也是一片漆黑。

我絕不會被思想所迷醉,向來思想只是我蹂躪、侮辱的對象而已。那麼,生命或慾望之類的,更不用提了!可是,一種深沈的恍惚之感一直揮之不去,我覺得我像麻痺了似的,竟與裸露的乳房對坐半天。

她把乳房藏回懷中,我又再度碰到冰冷輕蔑的眼神。於是,我向她告辭,她送我到門口,然後,我聽到門在背後被砰地一聲用力關上。

回寺的途中,我仍陷在迷離恍惚的情境裡。乳房和金閣在我心中交替出現,一股無可奈何的幸福感充盈在我的心房。

在風聲澎湃的黑松林裡,我遙望見鹿苑寺的總門,於是,我的心漸漸地開始冷卻,腳步無力地停住。陶醉感被嫌惡感代替,不知從何而來的厭惡感不斷滋長,使我更感到頹然無力了。

「我又再度被隔離開了人生!」我自語:「又是金閣!金閣為什麼老是守著我?我又沒有要求過,為什麼老是把我和人生隔開?難道說,金閣是要把我從地獄邊緣拯救回來?但是,這麼一來卻使我變得比墮落地獄的人更壞。變成『地獄消息最靈通的男人』了。」

……這個不住人的建築可以不需要睡眠,它可以不受人間法則所拘束。我已近乎詛咒的語氣對金閣呼叫,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這般狂野的吶喊。「有一天,你一定會為我所支配,你會變成我的,我一定不准你再來干擾我!」空渺的回音,在深夜的鏡湖池上迴盪。(P.151-154)

我的生命體驗往往具有某種暗示意味,就像在鏡子般光亮的長廊上,一個影像無限地連續下去,我所接觸的新事物中,也可以清晰地反映出過去,不知不覺中,我被這樣相似的情境所吸引,走向長廊的深處,那時的心境猶如踏向無盡的深淵一般。命運並非偶然。不久將接受死刑命運的男人,對每天行經的平交道、電線桿,也會禁不住想成是刑架的幻影,同時對它還有種錐心的熟悉感。

在我的生命體驗中,沒有所重疊的東西。至少沒有那種連綿疊嶂而成山巒的體驗。除了金閣以外,對一切事物全無興趣的我,對自己的體驗也沒什麼親切感。我只明白那些體驗中,尚未被黑暗的時間之海吞沒的部分,以及尚未陷入無意義的反覆情形的部分,已經連鎖起來形成一幅不吉利的影像。

我偶爾會思索,這些斷續的部分是什麼呢?而這些閃爍的凌亂碎片,實在比路邊發亮的酒瓶碎片更無意義,更缺少法則性。

話雖如此,但也不能認為這些碎片,是過去被塑造的美好而完整的型態,所跌落而成的碎片。我覺得它們雖在欠缺法則的情況下,無意義地、醜陋地被社會所摒棄,但是它們仍幻想著未來。不顧及自己是破片,仍然無懼、沈靜地等待那不可再現的未來!

每回吹罷了洞簫,我總會想,金閣為何既不譴責也不阻礙我的化身,只是默然對著我呢?而當我想化身於人生的幸福或快樂時,金閣從未錯過,總是立刻阻斷我的化身,使我歸回本來面目,這豈非金閣的一貫作風?為什麼金閣只容許我在音樂響起時渾然忘我?

我這麼一想時,由於金閣的寬容,音樂對我的魅力反而降低了。既然金閣已默認了,那麼不管音樂多生動,與人生多麼類似,充其量只是顯得生動的贗品罷了;即使我化身於音樂,也不過片刻而已。

金閣總是矗立在女人與我,人生與我之間。使我想抓住的東西剎時化回灰燼,我的展望也成為沙漠。

驀然間,當我從蜜蜂的眼中世界回復到自己的世界時,想到我望著這情景的眼睛,恰好位於金閣的眼睛位置。原來如此,如同我從蜜蜂的眼睛恢復到自己的眼睛一般,當人生迫近我的剎那,我放棄了自己的觀點,而把金閣的眼睛當作是自己的。也就是此時,金閣出現在我與人生之間。

我恢復我的眼睛。蜜蜂與夏菊只是大千世界中「被安排」的事物而已。無論蜜蜂的飛翔或花朵的晃動,都和微風的吹拂沒有兩樣。在這靜止而凍結的世界裡,一切皆屬同格,那樣散放著魅力的形態已化為烏有。菊花的美,並非來自於它的形態,只不過是被我們稱之為「菊」所約束的美而已。我不是蜜蜂,所以不被菊花所誘惑;我亦非菊花,所以也不會被蜜蜂所愛慕。一切形態與生之流動之間的親和感已消失。世界被遺棄於相對性之中,只有時間在流動。

永恆的、絕對的金閣出現了;當我的眼睛變成金閣的眼睛時,世界變貌了,而在變貌的世界中,只有金閣依然保持著形態,佔有著美,其餘的事物歸為塵土就不必贅言了。(P.155-158)


當我踏著花岡岩質的砂子走向海邊時,胸中突然升起一股喜悅之情,這股喜悅比先前更清晰。強風冷冽,我沒戴手套,兩首凍得發僵,但我卻不在乎。

這裡是裏日本海!它是我所有坎坷與灰色思想的泉源,也是我一切罪行的推動力!海浪洶湧,不斷地向我襲來,浪與浪之間是灰色而平滑的深淵,遠海上陰暗的天空,朵朵積雲讓人感覺既沈重又纖細,因為那堆沈重的積雲邊緣,接續著輕若羽毛般的鑲邊,雲與雲中間則透出淡藍的天空。紫黑色的岬角群山在海的後面如同舞台背景,一切景物中,包含動態和靜態,以及不斷移動的潛力,都給人一種如凝結的礦物般的感覺。

突然間,我想起初見柏木時他說的:「你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變得殘虐?就是在這暖和的春天下午,坐在新割的草地上迷濛地往著穿過葉隙的陽光的那一瞬間,我們才會如此。」

如今我面對著浪花及凜冽的北風,沒有溫暖的春天午後也沒有割得平整的草地,比起春天的草地,這種荒涼更貼切我的心,也更符合我的存在。在這裡我心滿意足,因為我不再有任何束縛。

我腦中突然浮起柏木所說的殘暴念頭,它在我心中升起,代替了方才的感覺。我還來不及將它想個透徹,它以如閃電般地一劃而過,最後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,將我團團圍住,那個念頭便是:「我一定要燒掉金閣。」(P.186-187)

「快了,再忍耐一會兒。」我這麼安慰著自己:「我的內在和外在之間那一道生鏽的鎖,即將巧妙地被我開啟,而使它們內外相通,任風自由字在地吹拂。那個吊桶將輕而易舉地被提上來,而我眼前將呈現一片空曠的原野,沒有密室,一切均近在眼前,伸手可及……」(P.241)

我要在這最後的關頭去拜見金閣一番,也算我的告別儀式!

深夜的金閣立在雨中,黑影幢幢,影像模糊,彷彿黑夜在此凝結了似地。仔細凝視時,隱隱約約中還可以看到究竟頂、法水院及潮音洞林立的柱子,而那以往令我心儀的內室則只一片黝黑。

隨著我對美的懷念漸趨強烈,這一片漆黑倒成了任意描繪幻想的畫布,這片黑暗中潛藏著我對「美」的觀念和一切思想的全貌,我如同瞎子般,只能憑藉想像一一描繪出「美」,再塗上光輝奪目的色彩,一如在光天化日下的金閣,徐徐而清晰地映入我的眼中;不,我從未如此仔細地瞧過金閣,這一刻,金閣華麗輝煌並呈透明狀,從外面可以看到潮音洞天花板上的仙女奏樂圖和金箔斑剝的究竟頂。在我眼裏金閣細緻的外觀欲內部已相互融匯,在我心中早就可以精細而真實地描繪出它的輪廓。法水院和二樓的潮音洞規模差不多,就算有不同的地方,也都是在同一個屋簷下,像兩個相似的夢境,像一對類似的快樂記憶,如果失去任何一方都不足以構成夢般的美感。而第三層的究竟頂以突然變細的形態頂在上面,像是遮住了現實的殘酷,使整個金閣籠罩在黑暗與光輝同在之時代的高深哲學下。它尖尖的屋頂是由薄木片構成的,頂尖站著那隻承受著無邊長夜的金鳳凰。

但建築家並不因此而滿意。法水院西側架上一座小巧玲瓏
、狀如釣殿的漱清亭,像個賭徒似地破壞均衡,向美的力量挑戰。若以整個金閣來看,漱清亭實在違背了形而上學,它,活像金閣的一支欲振高飛的翅膀,越過池面,伸展進另一個世界。

它,還像座橋樑,在循規蹈矩的世界中橫跨進變化萬千的另一個世界,也許,它還具有通達官能的魔力呢!不錯!金閣就是從這座如半條橋似的漱清亭舉步,穿過三層金碧輝煌的樓閣,又從原處逃奔而去,留下漣漪滿布的池面,金閣雖然蘊藏著力量的泉源,但是卻無法在金閣內發揮,那股力量只得再由漱清亭遁回池塘中,每當氤氳繚繞的池面映著朦朧的朝霧夕靄時,我想那裡正式構築金閣的龐大官能力量所棲息的地方。

最後,「美」君臨其上地駕馭了這些爭執與矛盾,協調了衝突,它好像是在無邊的長夜中,在墨綠紙上用金粉寫成的納經,是無盡的長夜裏,用金粉建造的建築物。而我自幾也無法分清楚美究竟在哪裡?是金閣本身,還是包圍金閣的虛無長夜?或許正藏在二者之間。總之,金閣的整體、細部、周遭的黑夜都是美的化身,這麼一想,我大至可以瞭解平日困惑我的「美」了!

金閣的美個部分都充滿美,美得含蓄、美得緊湊、如雕欄玉柱
、精緻屏風、花形門窗、尖形屋頂,還有那潮音洞、法水院、究竟頂、池塘中心的島嶼、松林、池面倒影等,它們的美麗是相互襯托的,並不是各自獨立的,它們互相聯繫成為金閣美的主題。

美!美得虛脫、美得縹緲,這些細部的美在未完成前都已經各自蘊含著一種不祥的預兆,金閣在虛無中飄浮著,像一襲在風中飄逸的蟬衣!

儘管不祥,它的美卻始終持續著,從遙遠的地方向人間傳頌著,像是患了耳鳴一般,不論身在何處。我耳邊總覺得可以聽見金閣之美的聲響,若比作聲音,那麼,它應該是一個持續鳴響達五百多年的金鈴或豎琴!

如果,這聲音中斷,那麼……

我突然覺得無比疲倦。

幻想中的金閣依舊在黑暗中的金閣之上清晰呈現,依舊燦爛亮麗。法水院臨水一方的勾欄謙虛地向內縮退,用天竺式肘狀木撐著屋簷的潮音洞的勾欄,尋夢般地向著池心探出。簷緣因水光的反照顯得十分明亮,依稀可以看見水紋隱隱地晃動。每當夕陽西下或明月當空時,金閣看起來像個流動的、振翅飛舞的物體,就是因為這水光之故。由於水波蕩漾的反映,將金閣從堅固形態的束縛中解放出來,此時的金閣看似以永遠搖曳流動的風、水、火焰等素材構築而成的物體。

金閣多采多姿的美實在是寸筆不及形容的,我終於明白是她讓我如此疲倦。現在,她抓住最後一刻,拼命地掙扎放出美的光芒,發揮她那令我酥軟的力量,令我遲疑自己是不是該放棄這次的行動。

「只剩下最後一舉了!」我自言自語道。「我已經徹底地幻想過那瘋狂的行動,雖然我還沒有真正實行!但是,還有必要真正去行動嗎?如果真的照做了,於事何補?柏木曾說過,只有智慧可以改變世界,而非行為,這也許有些道理,有一種智慧只是一個勁兒仿效,而永遠不會付諸行動,我的智慧就是屬於這一種,我那萬全的準備不正是『不實行也好』的結論嗎?現在,『行動』對我而言已是多餘了,它和我沒有任何關係,它只是從人生的一角冒出來的冷引擎,等著我去發動;到目前為止我還是我,放我燒了金閣寺之後我就不是我了,為什麼我敢把我變成不是我呢?」

我靠在松樹幹上,全身乏力,潮濕的樹皮透出一股沁涼,這股沁涼澆醒了我——那個內在的我。在自我中沒有慾念,也沒有不滿!(P.246-249)

我站起身,俯視山下的金閣。黑暗的空氣中,傳來異樣的聲響,像爆竹聲,也像眾人的關節同時作響。

此時不見金閣的形狀,只有陣陣濃煙和直衝雲霄的火光,樹林間火花紛飛,而金閣的上端則彷彿遍灑金砂一般。

我盤著雙腿靜靜地望著這情景。

這時我感到渾身痠痛,才發現自己全身上下傷痕累累,到處都是滲血的擦傷或燒傷,而手可能是因敲擊受傷正不斷地流血,我像野獸般舔著傷口。

我將口袋中的小刀及安眠藥丟到山谷中。

在另外一個口袋,我掏出香菸將它點燃,在煙霧裊裊中我突然有如一位藝術家完成大作時的心情。

我想,我還是活下去吧!(P.253)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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