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林水福
三島由紀夫認為谷崎潤一郎對他人的批評是三流的批評家,對自己的批評是一流中的一流,透過八十年的生涯,谷崎幾乎沒有看錯自己的時候,令人驚訝。
那麼,谷崎潤一郎是如何看待自己呢?「我從孩提時代就不認為自己是純潔無垢的人。我絕不認為自己是有宗教家、或哲學家素質的人……我對過著如禪僧似的枯淡禁欲生活意志過於薄弱。感情過於敏銳。我恐怕不是為訴說靈魂不滅,無疑的是為歌頌人的美而生的男子。我現在還是無法認為自己是凡人。我總覺得自己是天才。我自覺自己真正的使命是,讚美人世間的美,歌頌歡宴之樂,我的天才是發揮真實之光。」這段話出現在〈神童〉(1916年)裡,是一篇自我剖析的文章。谷崎認為自己不是哲學家,也不是宗教家,而是為讚美人,讚美人世間的美而來的。其實,谷崎會這樣強調,有它的時代背景。
明治三十年代(1897-1905)日本社會有著強烈的儒教式禁欲主義,與立身出世主義,兩者互為表裡。
谷崎上述的話,無疑的是一種自我解放,或者是一種斷念。因斷念而達到的藝術性完成,那麼所獲得的完成也會是一種自由的放棄;因積極的自我解放而成為藝術家,那麼藝術的完成與自由是一致的。
三島由紀夫認為谷崎所獲得的自由的根據,是全面肯定官能的感受性,即性愛。在無法束縛自己的根據,也就成為最強力束縛自己的東西。在這裡,斷念即自由的放棄,解放即自由的獲得,最後的意義是相同的,皆成為藝術創作上的倫理。
三島進一步指出,性愛本身也有性質的不同。虐待狂式(sadistic)的性愛適於批評; 被虐待狂式的性愛(masochistic),適合於藝術性的精進。
而前者討厭束縛,會破壞形式,有感受性枯絕的危險;後者喜歡被所愛的對象束縛,保證感受性永遠的潤澤。理想的作家大概兩者混淆吧!自我批評達人的谷崎,當然充分利用自己的資質於藝術創作。
詭異艷麗的性世界三島的上述看法說明了:一、為何谷崎一生永遠追求以性愛為主題的創作;二、谷崎的作品裏為何常出現虐待狂或被虐待狂的情節描述,甚至為了性愛不惜犧牲性命的緣由。
例如,真正處女作的〈刺青〉(1900年)描述:江戶的刺青師清吉多年來的宿願是在具有光輝的肌膚上,刺入自己的靈魂。第四年的夏天在深川的料理屋平清之前,看到從轎子的垂簾露出的潔白素足,清吉怦然心動,知道這就是自己遍尋不著的女中之女。翌年春,偶然間那個女孩以熟識的藝妓侍者到他家來。清吉將女孩麻醉,在她背上刺上一隻大大的女郎蜘蛛。他的靈魂溶入一滴一滴的墨汁,那幅刺青就是他生命的一切。獲得清吉的靈魂變得更美的女孩腳下,清吉跪拜,成為女孩的「肥料」。
從〈刺青〉就可以看到谷崎作品經常出現的被虐待、女性崇拜、戀足癖等現象的描述。
又,1933年發表的《春琴抄》描述九歲時失明的鵑屋的女兒春琴,具音曲的天分,美貌出眾,但生性高傲、任性、倔強。長工佐助獻身式侍奉春琴,不知何時也立志從事音曲之道。
後來二人在淀橋邊購得一屋,佐助是春琴的弟子、侍者,也是情夫。有一晚,看春琴被熱水燙傷臉部,相當嚴重。
佐助為了讓春琴安心,也保留心目中春琴的美貌印象,用針把自己的眼睛刺瞎。
這裡也出現被虐待狂及女性崇拜現象的情節。
1966年,當時谷崎已經七十歲,之前還得過代表日本文化人士最高榮譽的文化勳章,發表《鍵》,輿論譁然,甚至引起國會議員在國會殿堂上大肆抨擊,說「老人假借文藝之名撰寫猥褻的文章」。《鍵》描述五十六歲的大學教授和四十五歲的妻子之間的「性生活鬥爭」。彼此以日記的方式,說出對對方性的期待和感受。表面上不偷看對方的日記,其實,彼此偷看。
為了滿足妻子強烈的要求,大學教授還利用自己的學生,也是女兒的未婚夫木村當刺激劑,提高自己的性趣和性能力。
具體做法是允許妻子和木村約會,進行到瀕臨危險程度的「最後一線」。女兒敏子非但沒有反對,還幫忙穿針引線,連母親和木村約會的旅館都是敏子代訂的。
《鍵》,談的只有一件事,那就是性。
大學教授最後因縱欲過度,死了。但即使死了,也不後悔,其他三人並沒有因此而傷感、內疚,或悲傷。
這就是谷崎。
《卍》的危險寫作技藝表演描寫性愛的作品占了大半以上,以文以載道的觀點來看,可能只有封殺一途。
然而,從1960年到1965年之間,短短五年左右的時光,被譯成外文的就有十一部作品,譯本三十七種,譯成十二種語言。也曾被列為諾貝爾文學獎候選人。
大陸已翻譯谷崎的作品有十八本之多,相較之下,台灣翻譯谷崎的作品有《細雪》、《春琴抄》、《貓與庄造與二個女人》、《鍵》、《瘋癲老人日記》六本,顯然偏少,個人認為谷崎還有多部好作品值得譯介。
而單行本的《卍》於1931年出版,之前斷續於《改造》雜誌刊載。
第一次於《改造》刊登時,是以東京標準語書寫的,從第二次起改以大阪話書寫。谷崎請大阪的女大學生改為大阪話,其中之一的女大學生古川丁未子,後來成為谷崎的第二任太太。
《卍》的梗概:柿內園子與丈夫孝太郎因生理方面不合,與年少一歲的德光光子陷入同性戀。光子之前就有一位男朋友,叫綿貫榮次郎,是性無能者,能以特殊的技術讓女性獲得性方面的滿足。然而,綿貫以陰險的方法想破壞光子和園子的關係。園子的丈夫孝太郎介入三者的複雜關係,竟然也和光子有了肉體的關係,不久,醜聞暴露,光子和柿內夫婦三人企圖殉情,然而只有園子活下來。
這部小說的特色有三點。
一、以一個人的道白方式,完成一部小說。對雙重、多重、複雜而曲折的異常事情,完全由當事者之一的女性的道白貫徹始終,可說是第一人稱道白的危險技藝小說。從愛情的眷戀開始,採綿綿訴說的方式,其實,這個說話者=女主角,自行演出的道白,夾雜多數的會話。雖說是一人的道白,卻像戲劇的場面浮現鮮活的複數人物的行為舉止。道白的組合有如戲劇,從在天生寺的女子技藝學術,因她描繪的楊柳觀音的模特兒與校長辯駁的場面開始;因此而和光子親近,一起到奈良的若草山遊玩;把光子帶到自家夫婦的寢室,讓光子裸體擺出觀音的姿態,二人變得興奮擁抱在一起,更朝向戲劇性場面發展。雖說是第一人稱的告白方式,本質上是戲劇,以場面為中心,利用會話描繪戲劇性動作。
二、社會輿論、謠傳擔負重要的功能、作用。小說開頭部分,園子與光子的接近,因為周圍「奇怪的謠傳」開始的。每一個新事件或新人物,幾乎必然以「謠傳」為前兆導入,事件的發展,謠傳也以某種方式參與、介入。例如光子和綿貫幽會的內情,是透過光子家的女侍阿梅之口讓說話者知道;了解綿貫的性無能也是傳聞中的謠言,透過說話者的「編織」構成的:……我打破砂鍋問到底,才知道,謠傳綿貫性無能,是中性人,而且據說還有證人呢。
為什麼知道這件事呢?那是光子的朋友熟識的人和綿貫談戀愛,託人談婚事時,對方的父母說些搪塞的話,態度曖昧。當事人說真的想結婚無論如何請答應之後,對方才說榮次郎其實有內情一輩子都不結婚。經過調查之後,才知道小孩時代患了流行性腮腺炎後來演變成睪丸炎──我對這樣的事並不了解,請教醫生,懷疑從流行性腮腺炎轉化為睪丸炎的可能性,冠冕堂皇地這麼說,說不定真正的原因是性病引起的也未可知;總之,那之後女孩恨綿貫恨得要死──(頁146-7)
再者,這部小說的結局是柿內和光子死亡,只有園子一人存活;最主要的原因是報紙報導了,也就是由於外部謠言侵入的震撼形成戲劇性的變動原因。整部小說始終暴露在世人的視線下,被捲入連鎖的謠言之中。
三、事件的牽連,被捲入的連鎖性。
谷崎在《卍》這部小說,最大的野心是以道白的力量,企圖將讀者也捲入事件的漩渦之中。不只是登場人物,連讀者都無法只當單純的局外人。
小說的讀者剛開始可能豎起耳朵當旁觀者,卻逐漸被捲入事件的內部,不知何時在深深的謠言的濃霧之中,不見前後,自己不知何時也成了卍合唱團的一員。
來源:http://www.libertytimes.com.tw/2006/new/oct/23/today-article3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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